乡村美食系列：硬蚕豆

 　　蚕豆有各种各样的烹制方法，我单单喜欢吃硬蚕豆。

　　硬蚕豆又叫炒蚕豆，农民常吃的普通小食，其中不存在什么“文化”和奥妙。农谚说：杀猪杀羊没有煨豆香。暮春初夏，是蚕豆的收获季节，一般只需一天时间，连 根拔起，捆捆扎扎挑回家。收获之乐，乐不过收蚕豆，一来它“见效快”，划根火柴的功夫就可以丢进嘴里吃;二来，同山里人收板栗拣“花栗子”一样，老熟脱荚 落在地上的豆粒，可以拣起来揣进自己的衣兜而成“外快”。煨蚕豆的时候，挑一块平坦地径自将蚕豆杆架成宝塔架，大捧大捧的，多多益善，一把稻草引火，脱下 件衣衫扇风，霍霍几下，火轰然而起，真正的“煮豆燃豆萁”便开始了。田野上空升起一团令人欢呼雀跃满面喜悦的浓烟，所有的腿脚，都向火堆聚拢过来，围一圈 蹲下身子，一手扒开火灰，一手拣了从火中取出的蚕豆向嘴里丢，那个景象，没有一位演员能演真这出戏。噼噼叭叭的炸豆声不绝于耳，天热，火烤，流汗，吃豆人 的脸上，个个染满黑灰，那嘴唇，干脆就是用黑炭涂抹过的，不住的翘动的黑嘴唇煞是好看，刚拔起的蚕豆，含有大量水分，一经加热，膨胀，哧溜一声，会冲去老 远，鼓起一蓬火灰，村民们称这种豆为“放屁豆”;放屁豆特别香、特别酥，丢进嘴里不用吐壳，犹如油炸虾片。自然，略有焦斑、半生不熟、全焦全黑的豆，照吃 不误，谁也没有闲兴挑挑拣拣，反正都在火里烧过就能吃了。

　　除了在火堆里直接煨蚕豆外，还有是回家在锅里炒蚕豆。拿锅烧红，蚕豆用水清洗或浸泡一两分钟下锅，急火快炒，豆壳炽焦，用手轻轻一捻便露出了黄橙橙的豆 玉，吃起来又酥又脆又香。若把牙齿吃热，多加咀嚼，那香味诱得你非得把眼下的蚕豆吃光才肯罢休。文火慢炒的蚕豆，熟是熟了，却是僵硬，咬它不动，也不那么 香脆，所以炒蚕豆讲究一个炽热，慢慢来就失去那种情趣，舍不得磨牙齿咂不出那种味道——过好大一会丢一粒硬蚕豆放嘴里，你的牙齿简直不敢也没有力量咬开那 粒蚕豆。于是就有了一个道理：吃硬蚕豆必须一下子消灭，不留残余。

李逸军 原矿清水泥《竹园》

　　喜欢吃硬蚕豆的人很多。紫砂大师徐秀棠先生，烟酒不沾，饮食随便，却把硬蚕豆当作宝贝。他的兜里常有一把硬蚕豆，嘴里嘎叭嘎叭，别无他求。他的徒儿和亲 朋，了解他性格的，给他炒一碗硬蚕豆，他不光接受，还眉开眼笑;而你给他送什么名贵的食品或者其他礼品，他淡淡地皱下眉头算作对你的回敬。

　　我的“同梁隔帘”邻居杨老太，一生喜欢吃硬蚕豆，直到她七十多岁归天的前几天，还要“吃一碗硬蚕豆再走”。她有一口好牙齿。我想那是她吃硬蚕豆磨练而成——她从来未曾摸过牙膏牙刷，我当兵回来，她见我刷牙，说：朝夫伢，你要把牙齿搓坏了!

　　我常用硬蚕豆搭酒。烧酒俗称硬酒，硬酒硬蚕豆，硬碰硬。搭酒的硬蚕豆需加佐料。刚起锅的硬豆大约有一百度以上的热温，撒上咸盐，浇上酱油，味美无穷。酱油 浇上，嗞叭作响，那种响声优美悦耳，加上冲出的热气香气，立即刺激人的食欲。当然，滴上几滴食油，爱吃辣的加辣，奢侈者加糖、味精、蒜泥等，味道更好。吃 搭酒的硬蚕豆，舍不得也来不及吐壳，此类豆要趁热趁硬快吃，时间长，立即变软，失去了硬的气势和潇洒，于是也听不到那种嘎叭嘎叭的美丽的响声了。即使有别 的小菜，我也不去拈，生怕因吃别的小菜而冷却了磨热的牙齿。

　　农民吃东西从来不过问其“营养价值”，有吃就吃，想吃就吃;农民力气大，一二百斤重的担子，抛上肩撒开大腿就走，究其原因，是他吃饱了肚皮，管他什么营养 不营养;管营养管多了，于是他就皮黄骨瘦，没有力气了。我也从来没思量蚕豆有没有营养，反正我喜欢吃即使它对人体有害，甚至有某种毒素，我也照吃：它毒我 的牙齿更毒，我的牙齿把它嚼烂，拌和唾液吞进肚里，吃毒便培养了抗毒性，今后果真吃进什么毒物，灵肉身躯也足可抵抗一阵，不致像麻雀那样吃了一粒毒米便蹬 脚。

　　这种不怕毒的具体表现是蚕豆里的虫子。

　　蚕豆有蛀虫，蚕豆刚收获时，若有一个小黑点，以后就容易形成一个白胖的小虫，再过些时候，虫子变成麻褐，硬壳，有翅膀，会飞。据说，先前的蚕豆里并没有虫 子，那是日本人带来的。日本侵略中国，制作了许多杀人细菌，杀害中国人民，其中就有蚕豆蛀虫。所以，蚕豆蛀虫又叫“日本虫”。开初，谁也不敢吃这虫子，怕 毒人;后来，吃硬蚕豆的人疏忽，嘴馋豆香来不及将虫子唾吐剔出，吃进了虫子，没事，还特别香脆，还有那种吃油炸蚱蜢样的肥香，于是就说：蚕豆里的虫子补人 哪!吃补人的虫子必须吃硬蚕豆，蚕豆向嘴里一丢，眼不见为净;但假如你吃胖蚕豆烂蚕豆时看到一只虫子，好肉麻，断不会吃下去的。虫子一炒就香，变毒为补， 反正，我吃硬蚕豆，是把全部蛀虫 吃进肚里，补就补了，毒就毒了，管那么多你什么都别吃。

　　今天，尽管失去了那种田园生活，以一个“专业作家”的身姿安坐伏案，但我仍旧吃硬蚕豆，牙齿“高频率”咀嚼，嗑出智能，咂出精神，由此获得一个牙不老人不很衰的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