喧嚣中的沉静

　　中国人早就发现，人类有打通耳、目、口、鼻、触感觉的能力，称为“通感”。南唐诗人江为“竹影横斜水清浅，桂香浮动月黄昏”和宋人林逋的改句，讲的正是通感。现代工业文明和都市的喧嚣浮躁，又恰恰令我们的日常生活忘记、远离了一些“常识”性感知世界的方式，闻不晓声，食不知味，通感更成为奢谈。

　　不久前，一场由热衷于闻香、品茗、操琴及园林家居设计的人士自发形成的一次雅集，无意中提示了一种令现代人静下身心拥抱世界的本真姿态。

　　别人都在为人生加油时 不妨为自己加一壶茶

　　茶艺演示人：穆如

　　茶品：1985年普洱散角、2008年铁罗汉(各二泡，每泡各10克)

　　雅集引：多年来，穆如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过不少自己对中国茶的理解。他对中华茶道有独到的见地，既有承继又多批评。因为经常在两岸三地和日本、新加坡等地奔走，见常人所未见，他对茶叶、茶具、茶艺的品评多半会让人耳目一新。座中各位开始同他切磋、交流自己的品茶心得

　　长峰：茶和香两样东西是一家，古时合称“香茗”。茶作为中国传统符号之一，从物到技再到道，是一个相互离不了又逐级递升的关系。穆如在香港、内地开茶室几十年，是当今华人当中研习茶道走在前沿的人，不妨多谈些自己的心得。

　　穆如：算起来，用心跟茶打交道30多年了。其间好茶、烂茶，好茶具、烂茶具，好的茶人、茶艺，不好的茶人和所谓茶艺，都见识过不少。茶是有生命的。好的茶具、茶艺可以很好地让茶的生命进入我们的生命，让品茶成为完美无缺的过程，不好的茶具和茶艺则相反。茶的生命变化周期好比花朵从含苞、盛放到凋落。我们品茶，要达到的就是生命感觉。

　　饮茶者会捕捉到茶叶不同的生命内质，因为他们饮茶的器具、习惯不同。比如茶壶是金属的还是陶的?茶杯茶盅是瓷器、紫砂还是玻璃?沏茶时方法不同也会导致效果不同。有人把茶沏了，喝下了，你一看他喝过的茶叶还是半干的，能说他是在喝茶吗?

　　长峰：嗯，他喝的其实是洗茶水。

　　穆如：对，茶的生命通过器具和口唇与我们相会。不同茶品，不同的器具和操作方法，会给人不同体验。今晚我们来一起品味两种茶，先品的是1985年的普洱。大家感受一下每种茶每一次冲泡都是什么滋味。

　　(穆如沏茶，斟茶，完成头一泡。大家分别品饮。)

　　张丹阳：头泡茶很酽，总体感觉熟得很到位，入口后很沉静。

　　长峰：细品一下，带着一股尘土的味道，稍纵即逝。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岁月沉淀下来的滋味吧，毕竟二十五年的陈茶了。

　　阎威：茶不错。我想问一下穆如先生，您用来煮水的壶是什么做的，是铜的、铸铁的还是其他材质的?

　　穆如：是陶的。主要是考虑到陶对热量的蓄积保存效果会更好。说到热量，我再讲一下沏茶时壶嘴与茶叶的距离，这个也很重要，一定要尽量近一点，水流大一点，这样才可以把茶真正沏开，把茶叶深处的味道唤醒。

　　(穆如如是沏茶，等众人将普洱喝到三泡，他清过茶具，换上一泡铁罗汉，沏开后，为大家逐个斟上。)

　　马智勇：这个茶有个性，味道有点冲，性子烈，有点桀骜不驯的感觉。

　　长峰：这铁罗汉味道还真叫人过口不忘，涩中带辣。林语堂说过，第一泡犹如一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，应该指的就是这个味道了，应该是很调皮的小女孩。

　　张丹阳：在不少人感觉中，品茶和品香过程中的许多感觉是相通的。比如这头一泡铁罗汉，有点像奇楠香中的绿奇，味道冲，但也很让人喜欢。

　　邵天泽：这铁罗汉很够劲儿。头一泡茶，给人留下印记，第二泡、第三泡才好有个对比。

　　穆如：好，咱们都把这盅喝了，品完头一泡，再看看第二泡是怎样的味道。

　　阎威：嗯，这第二泡柔和了点，应该像个懂事的、十六七岁的少女了。

　　(穆如又沏第三泡，逐一斟上。)

　　穆如：品茶不是为解渴，或不仅仅为了解渴。品茶需要有闲，也需要有一点点钱。我们知道，现在好茶都被炒到了几万、十几万一斤，闲和钱对都市人而言都来之不易。不少有钱者忙于企业经营，即使有上好的茶叶、茶具，也难得有闲下来的工夫。在“慢生活”这个词备受推崇的年代，在别人为人生加油，搞得身心俱累的时候，我们不妨给自己加一壶茶，静静品尝，让身心与自然相接，让生活多出一些本真气息。

　　香接三界，轻烟中了悟世界的真性情

　　香艺演示者：张丹阳

　　香品：沉香，奇楠香(绿奇、黄奇、紫奇、黑奇)，混合香

　　引子：中国有四大传统名香“沉檀龙麝”，“沉即沉香。沉香香品高雅，自古被列为众香之首。据说，人要积“三辈子阴德”才闻得沉香;要有八辈子修来的福气，才能品到或饮用到奇楠香。姑妄听之。

　　张丹阳：与檀香不同，沉香指的不是一种木材，而是瑞香科几种香树“结”出的混合了油脂成分和木质成分的固态凝聚物。沉香分海南、会安、星洲三大产区，马来沉香树、莞香树、印度沉香树等都可以形成沉香。

　　王晓婉：我知道丹阳在日本研习过香道。你今天带来的是哪里产的香呢?

　　张丹阳：主要是国产香，大都是海南产的上等香。

　　王晓婉：太好啦!有海南绿奇吗?待会儿让我尝尝!

　　张丹阳：有，稍等。一般来说，沉香的密度越大，说明凝聚的树脂越多，质量也越好，所以古人常以能否沉水将沉香分为不同的级别：入水则沉者，名为“沉水”香;半浮半沉者次之，名为“笺香”;还有漂在水面的，名为“黄熟香”。自然凝聚的沉香大小、形状差异很大，古人还就其特点取了很多有趣的名字。

　　邵天泽：沉香古时作药用，也是佛、道用品。在佛教中，沉香的地位很高，是“浴佛”的主要香料之一。

　　阎威：没错，连我家小姑娘每次弹琴前都养成了先燃香的习惯。不过，燃的不是沉香，沉香太贵重，说句玩笑话太烧钱了。

　　穆如：我觉得香学和茶艺有许多相通之处。茶有禅茶，为佛道所用。沉香象征着修行者持戒的清静，能营造出祥和洁净的环境和心境。

　　张丹阳：没错。和我一起玩香的基本上也都喜欢茶艺。品香和品茶一样，也有很多繁琐的程序细节。今天我们从一般的沉香品起，再品几种奇楠香，最后品混合香。大家可以仔细体会一下其中的不同。

　　(张丹阳开始备灰，燃炭，埋炭，压灰，切香……一套程序下来，大家依顺时针方向挨个闻香。)

　　阎威：我对沉香了解不多，以前弹琴燃的是檀香。与奇楠比，沉香有啥不同?

　　张丹阳：一般来说，奇楠要比沉香高一个等级。奇楠香大多不如沉香密实，放到水中半浮半沉，好的沉香是沉水的。另外，沉香大多数质地坚硬，而奇楠则较为柔软有韧性，削下的香屑甚至可以捏成香球，其油脂含量高于一般沉香，香气极为甜凉馥郁。

　　王晓婉：沉香最可贵的，就是它的单纯、纯净。

　　张丹阳：不妨设想，植物香是先民在自然火场或早期燃火仪式中发现的木质香料的秘密。香气缭绕直达天际，沟通了天地人三界，促成了人与天地的对话。

　　(众人品过头一道沉香后，张丹阳拿开盛香屑的云母片，换上奇楠香。)

　　张丹阳：接下来的是奇楠香中的绿奇。和沉香不同，奇楠不用加热也能散发清凉香甜的气息，在炙烤出香时，初香、本香和尾香会有明显的变化。尾香带乳香味，香味持续在空中久久不散。市场上依等级不同，把奇楠分为白奇、绿奇、红奇、黄奇、紫奇、黑奇。其中白奇和绿奇是奇楠中的上品。而其中能沉水的上等奇楠，更是可遇不可求。

　　阎威：我闻了绿奇，觉得跟穆如的头泡铁罗汉有一比，都是很青涩的味道。

　　陈雷激：(面对吉布森)吉布森先生，您觉得这香味道怎样?

　　吉布森：(言简意赅)很好!

　　王晓婉：丹阳，可不可以给我切一点点，让我尝尝?

　　(张丹阳顺手切给她一块，品后连连叫好。)

　　张丹阳：现在再品一下黄奇(把绿奇换下，切下黄奇放入)，看看味道怎样。

　　穆如：味道似乎跟刚才的绿奇有点像，但更浓一些。

　　张丹阳：是的。黄奇和绿奇的主要区别，就在味道的浓淡之间。

　　陈雷激：我得再问一问吉布森先生，闻了这些香，您有什么感觉?

　　吉布森：中国文化的精彩不光体现在音乐上，也体现在与它相通的其他艺术门类中，比如这个香。

　　刘铮：品茗，闻香，都是当下事。异香入鼻那一刻，天地自然，都到了人的心间。此情此景，此时出口的话，都应该是出自真心。

　　午夜琴声轻轻为雅集收尾

　　留下悠长余韵……

　　古琴演奏者：陈雷激，邵天泽

　　用琴：养和琴

　　引子：中国人自古讲究通感。张旭创作书法作品之前，要先观公孙大娘舞剑。陈雷激品过穆如的茶，闻了张丹阳的沉香，琴声正待响起

　　陈雷激：我觉得刚才的沉香，很配《平沙落雁》。我给大家来一首《平沙落雁》吧。

　　(一曲过后，瞬间静默，尔后一阵热烈掌声。)

　　(邵天泽手上有伤，来前夫人特别关照不能让他弹琴。但架不住众人招呼，他也匆匆去掉长衫夫人拉都拉不住坐到琴边。)

　　邵天泽：像刚才丹阳说的，仁者见仁，智者见智，对我来说，《高山流水》更能代表我今天的感受。我给大家来一曲“流水”。

　　(邵天泽弹琴手法稳准狠，一曲过后，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。)

　　陈雷激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，古琴历来是才智、才情和才艺的化身。与邵天泽比，我们学院派出来的琴手可能多了些技巧，但所有的技巧都是为了更好地返归自然。1977年，中国古琴曲《流水》通过太空探测器传向外太空，我想，如果真有外星人，他们也会以自然的方式理解我们的古琴。

　　穆如：俞伯牙为钟子期奏一曲《高山流水》，觅得一生知音。西汉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奏一曲《凤求凰》，赢得一世姻缘。中国历代文人雅士以古琴修身养性，今天，它在现代社会最静谧角落悄然奏响。雷激出音刚劲，徽分精到，音准从不含糊游离;表现风格是拙朴纯真，听来既豪放跌宕，又清丽委婉。邵天泽的琴自成一体，听来舒展惬意，意味无穷。

　　邵天泽：古琴音乐风格倾向于静态、含蓄、和雅、清淡之美，而琴境的最高追求是所谓“弦外之音”、“韵外之致”。是以最少的声音物质来表现最丰富的精神内涵，琴意得之于弦外，言有尽而意无穷。

　　陈雷激：古琴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音乐本身，它其实是中国古代哲学、文化、艺术的综合结晶，琴声里渗透着中国人的传统智慧……

　　穆如 本名杨智深，来自香港的著名编剧、茶艺师。代表作有《长恨歌》《越快乐越堕落》《桃花扇》等。并多次在国内外发起、举办大型茶道交流活动。

　　张丹阳 香学传人，曾留学加拿大，并游学日本研习香道、茶道。

　　邵天泽 北京雷音琴院院长，古琴师，所斫古琴曾赠与萨马兰奇收藏。

　　王晓婉 香学家，古琴演奏家，邵天泽夫人。

　　长峰 著名园林、家居、办公场地设计师，曾担任奥运会新闻中心首席设计师。

　　马智勇 北京金贵楠雅中式家具有限公司负责人，金丝楠家具制作及鉴赏家。

　　刘铮 植物染色专家。

　　闫威 古琴、箫演奏家。

　　陈雷激 古琴家，乐队指挥，曾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独奏古琴曲。其《梅庵琴谱陈雷激古琴独奏专辑》荣获“世界音乐最佳演奏唱片奖。”

　　马克·吉布森(Mark Gibson) 美国辛辛那提大学音乐学院合唱与指挥系教授和管弦乐研究系主任，学院爱乐乐团音乐总监。曾担任意大利卢卡歌剧院和音乐节的艺术总监和指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