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砂君子何道洪

　　与何道洪谈话，无疑是快乐的。他体态健硕，声音洪亮，聊到兴起，眼睛里闪动的是如孩童般欣喜的光。尽管他创作的紫砂壶价格已经稳踞一线大师水品，在他的工作室里，一柜一灯，一花一叶，却看不到一丝浮躁与金钱的气息。一个不足30 平米的工作间，淡黄色老式八屉书桌、灰蓝色金属台灯、浅白色开合式文件柜，统统是1980 年代的旧物。一张低矮的四方柴木小凳，皮壳厚得锃光瓦亮，那是何道洪的专属物件，做壶时就坐着它，几十年的摩挲让它看起来竟也如一位老者般慈眉善目。

　　何道洪是宜兴蜀山人，这片不甚起眼的山水仿佛积攒了天地之灵气，具林木苍翠之茂密古意。千年前一代大文豪苏轼买田常州府宜兴县东南明山秀水的画溪之畔，因见“此山似蜀”，便慷慨为之赋予令其日后彪炳千秋的“蜀山”之名，并留下“买田阳羡吾将老，从初只为溪山好，来往一虚舟，聊从造物游”的诗句。位于蜀山脚下由苏轼先生创办的东坡书院，为这片美丽的土地注入了不竭的文脉，使宜兴历宋明清数代，一直站在江南文物风流的最前沿。在这里，何道洪求师学艺，曾拜于王寅春门下，深得名师真传，练就制作方器、圆器与筋纹器等器形的扎实功底。而后获素有“陈鸣远第二”之称的裴石民指导，琢磨花货及仿生蔬果的制作技艺。

　　他做花货，讲的是如何交朋友。

　　如他的代表作“三色松竹梅提梁壶”，以松竹梅为主题，运用多种泥色和塑、贴、刻等多种技法制成。壶盖如竹节，盖面贴塑褐色松段，松段主干作壶纽，上饰松果数颗，松针五簇。针叶历历，两只刻划细腻的松鼠戏于其间，形态生动可爱。深褐色梅干做成提梁，棱角分明夸张，壶身一面饰绿梅数朵，壶体另一面饰竹叶数片，以墨绿竹段为流，屈胥有致，妙不可言。壶把和壶流形若树干，整体造型颇有自然之意。恰切地表现了翠竹冲虚简静，妙粹灵通，梅树冰肌铁骨和松的坚毅不拔、坚贞不屈的高贵品格。

　　岁寒三友，是松、竹、梅。松竹经冬不凋，梅迎寒开花，故名。宋代林景熙《霁山集·五云梅舍记》载：“即其居梁土为山，种梅百本，与乔松、修篁为岁寒三友。”《清高宗御制诗》三集：“南宋马远有‘岁寒三友图’，所绘松竹梅。……三友图在内府，乾隆帝有题诗。”依此可知，宋代人即把松竹梅作为岁寒三友。人行世上，漫漫苦途，不能无友。何以交友?孔子给出了答案：“益者三友，损者三友。友直，友谅，友多闻，益矣。友便辟，友善柔，友便佞，损矣。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，此句中的直，乃正直;谅，乃诚实;多闻，乃见闻广博。这样的三友是真正值得交往的好朋友。此句话的意思是：有益的朋友有三种，有害的朋友有三种。结交正直的朋友，诚信的朋友，知识广博的朋友，是有益的。结交谄媚逢迎的人，结交表面奉承而背后诽谤人的人，结交善于花言巧语的人，都是非常有害的。古人以松、竹、梅三者，斗严寒，傲霜雪，坚韧不拔，正气凛然，比德于君子之风。由此观之，我们若是能结交若松、竹、梅之品性高洁的朋友，则能德行深广，臻于至善。

　　他做光素器，讲的是如何为君子。

　　如“紫泥大涵壶”，此壶造型脱胎于曼生壶之造型“汲直”，造型创意原意应是直爽无曲，从井中汲水之意。朱石梅摹《茗壶二十品》为承名世钩，每图题记，为陈曼生、郭频伽等人所署，其中有“汲直：苦而旨，直其体，公孙丞相甘如醴”。我们不妨从曼生汲直壶的铭文上来审视原型之创意：苦而旨，指茗茶，旨为唯美之意;直其体，指壶式，因其身筒为一圆柱体，直来直去，不事雕琢，挺然直立;公孙丞相，这里应是指汉武帝时的丞相公孙弘。当时有一“戆直”大臣汲黯，他看不惯丞相公孙弘的虚伪做作，直谏汉武帝提防，武帝却不以为然，公孙弘

　　因而更加得意。铭文中“汲”字意双关，铭文则分作两段，“苦而旨，直其体”写的是汲黯，后段写公孙弘，以见熏莸不同器，君子不因小人而改节。综合视之，何道洪以苦为乐视苦为甘，面对人生路途上的挫折困境依然以直行道，不改本色!

　　此壶身筒铭文：爱惜精神，留他日担当宇宙;蹉跎岁月，尽此生污秽乾坤。这句话见于清代山阴金《格言连璧·学问类》，其意是：要珍惜自己的精神，留待将来担待大业;让时间白白的溜走，这样的一生，是玷污大地乾坤的。“爱惜精神”何如?爱惜精神要以养元为本。培和气，养正气，植浩气，藏静气。讲操守，涵精力，增度量，行镇定。爱惜精神，日勤三省，夜惕四知。轻矫为重，浮矫为实，褊矫为宽，执矫为圆，肆矫为谨，奢矫为俭，忍矫为慈，贪矫为廉，私矫为公，放言矫为缄默，好动矫为镇静，粗率矫为细密，躁急矫为和缓，怠慢矫以精勤，刚暴矫为温柔，浅露矫为沉潜，刻薄矫为浑厚。爱惜精神，要谨言，要慎行，要约已，要清心，要节食，要寡欲。

　　通观审视，此等爱惜精神与曼生之汲直所追慕壶意，谁又能有异议呢?

　　谈笑间，何道洪拿出一把作于1960年代晚期，曾赠予紫砂巨匠顾景舟先生自用的竹节壶，壶的造型令我们大吃一惊：竹节型的壶把位于壶身的右侧，称为横把。何道洪曾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修习陶瓷相关课程，深研造型、装饰设计，涵养创作美学，对人体工学的理解是他对器型驾驭高度的基础。此把横把竹节壶，极为罕见，在《何道洪紫砂艺术全集》里也未曾得见。民国时期江南有藏壶热，曾风行人手一壶执壶饮茶，顾景舟先生许是习惯了那旧方式，或创作时图方便，能抓起手边的壶便嘬，何道洪便专门制作了这只横把壶给他使用。壶以竹段为体，是乃虚空容物，比德君子。古人爱竹子，种竹，以竹之空，比君子坦荡之德;以竹之直 ，比君子刚正;以竹之节，比君子节操。竹立根破岩，坚韧挺拔，不屈不挠，是为高风亮节的君子也! 取竹节之意，表明了何道洪对顾景舟先生胸怀的景仰与敬佩。

　　据统计数据显示，2011年全国工艺美术品制造总产值已达到9500亿元，原创工艺美术品已占到整个艺术品市场总交易额的第二位，工艺美术正在进入一个迅猛发展的时期。今年2月，文化部正式发布了《文化部“十二五”时期文化产业倍增计划》，提出未来5年，文化部将重点发展11个行业，尤其重视艺术品市场和工艺美术品的消费。到2015 年，全国工艺美术业增加值预计将超过6000亿元，出口额将超过200亿美元。最近，文化部又出台了《关于鼓励和引导民间资本进入文化领域的实施意见》，明确将文化部管理的文化领域向民间资本全面开放，为民间资本进入文化领域制定了具体措施，其中，鼓励和引导民间资本投资的行业包括艺术品和工艺美术品。国家文化政策的支持无疑将促使工艺美术领域的又一次转型和发展。

　　资本进入工艺美术领域，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促使近年来工艺美术作品价格的飙升，并改变了工艺美术品的定价和价格体系。面对紫砂市场浪潮汹涌，何道洪并未动容，仍然按照自己另类的缓慢步调，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壶。“现在一年也就做两把，总觉得时间不够用。`”他说道，这样的出品数量，举目全国恐怕也难以找出第二个。眼下他的兴趣，放在了重新整理自己历年所创作的作品上，“我个人作品集出的时间早了，很多好壶没有收录在里面，但是收藏家太分散，想要重新出作品集也不是那么容易。”说到出书，我饶有兴致地建议，可以同时做一本壶谱，类似十竹斋画谱，把壶型、曲线画下来，用最质朴的宣纸印刷，表现紫砂壶最本源的灵魂：平和与亲近。何道洪眼里如孩童般欣喜的光又跳跃起来，乐呵呵地说：“那我的时间更不够用了，我要一笔笔自己画，别人画不了我做的壶。”